全根先：高山仰止：刘家和先生学行赋

谨按：盖闻天地之大德曰生，生人之中，有君子焉。君子者，德润琼林，学综寰宇，行止若金声玉振。戊戌至己亥间(2018-2019)，余与蒋兄重跃，叩问请益于刘公家和先生。历时两载，寒暑往还，如切如磋。庚子(2020)大疫，余与蒋兄闭门整理纂录，复赖郑兄殿华精心编辑，终成《丽泽忆往——刘家和口述史》一书。辛丑(2021)付梓于商务印书馆，墨香四溢，学界同钦。今白驹四度，公犹不时垂问，关怀备至，情深意切。适值毕业季节，余应邀赴北京师范大学，参加诸生论文答辩。草此小文，非惟彰公之霁月光风，亦寄寸草春晖之思云尔。是为记。

江左毓秀，文脉钟灵。壬申(1928)玄英之序，刘公家和诞于江苏六合。椿庭早逝，夙慧天成，四龄入塾，诵《千文》而识《百家》，习揖让以明礼度。方当束发之岁，神州板荡，倭寇犯华，烽火掠于江表，黎元陷于涂炭。公随慈萱避兵莽泽，蒿蓬栖身，风霜砺骨。铁翼蔽穹，弹雨倾原，童稚多殒，公幸而脱劫波。慈萱秉松筠之节，虽狼烟未靖，仍遣泰西庠序。及太平洋烽烟起，归修国故，执经问礼于仰伯，演畴析理于海秋，格致穷理，探赜钩玄。尝于成美学堂作《柳絮》篇，效谢庭咏絮之才，托物言志，藻思凌云。斯文薪火，于兹可窥堂奥矣。

丁亥(1947)负笈梁溪，太湖烟水之间，问道鸿庑。宾四先生授史，倡治先秦必溯乾嘉，遂奉为治学圭臬;君毅阐黑氏辩证三式，宗三剖名理玄微，启中西智钥思维。从冯振公习《说文》，得段王注经真脉;随至中修国文，既味《天论》常道，复参庄生《逍遥》;既明《乐记》雅音，更悟淮阴隐忍。于是安身立命之道立矣。洎游南雍，问道辅仁，韩儒林之西北史地，贺昌群之汉唐文明，刘毓璜授先秦诸子，陈援庵传考据心法，而柴白诸公启史海钩沉。博综百家，涵泳六经，学殖日益深粹。然公胸罗万象，兼治西哲代数几何，究逻辑推演之精微，终成熔文史哲于一炉之通儒气象。

壬辰(1952)膺教席，执鞭燕京上庠。时世界史初肇，绛帐乏才，公虽擅国故，承命拓荒上古文明。乙未(1955)涉塞外春都，问道关东泮宫，亲炙俄师阐释理论沿革，聆听日知剖析制度嬗变，遂立破泰西中心论之宏志。精研斯巴达黑劳士之制，考辨天竺阡陌之规，竭泽探骊，剖玄析微，迄今犹称绝响。研习英俄德语，参校《宣言》诸译，辨章析句，穷理尽微，雪窗萤案兀兀不休。时逢风雨晦明，典册星散，虽陷泥涂，藜藿充肠，犹秉三余继晷，青简常持。宫墙辨鼎彝之文，戎幕注《史通》之册，守先待后，经世维新。复成希腊史论之圭臬，上古通史之典章，皆垂范后世。

大地春回，百废待兴。戊午(1978)除夕，即兴赋诗：把酒迎新岁，春来意若何?神州生气满，人境壮犹多。川逝宁须叹，天行恰应歌。乘时宜努力，莫遣日蹉跎。庚申(1980)岁，调至史学所，开比较史学新章。此乃公人生一大转折也。公感慨曰：近老幡然循故径，焉从旧学绎新知。丙寅(1986)岁，越重洋，访学于伯克利，授业于匹兹堡。与许倬云、张光直、杨联陞诸君论道，声震殊方。撰《古代中国与世界》《史学经学与思想》《史苑学步》《愚庵论史》《愚庵续论》诸书，融考据与思辨于一炉，会中西而贯通古今。培育英才数十，皆成栋梁。

公于学术，博约相济，渊源有自。溯先秦诸子之源，析明清思潮之变，常于秋毫见天地;究世界古代史之奥，自古希腊、古印度至中华古代文明，阐历史理性之思，论比较研究之道，若江河泻地，沛然莫能御也。公之学术思想，融会中西，兼收并蓄。以为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亦需借鉴西方之先进思想，促其发展。深究东西方文化之异同，为文化交流与融合提供理论支撑。公以为，学术研究应立足于现实，关注社会发展，以学问为社会服务。其研究历史，非为发思古之幽情，乃为汲取历史之经验教训，为当下之社会发展提供镜鉴。

及公年届耄耋，犹念学术传承，慨然允余之邀请，口述毕生所学。余设百问，蒋君访谈，公之精思妙悟，令人豁然开朗。三人相协，如投球入筐，以网电传声，历寒暑而成书。上篇述往事，自童蒙至皓首，家国烽烟、师友砥砺，皆跃然纸上;下篇记卮言，论历史之客观、理性之张力、比较之精义，若江河滔滔，奔腾不息。公虽年迈，而思深邃，留片羽吉光，广被于学林。以个人涓滴，映时代洪流;以谦逊之语，载千秋史鉴。公之于余，关怀备至。拙作《口述史理论与实践》草成，公欣然作序，以示鼓励;对余之生活，亦多加关心，令人感佩不已!

今公鲐背之年，犹精神矍铄，而著述不辍。其学如渊海，纳百川而澄澈;其德若珪璋，经淬炼愈温润。昔太史公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公则以毕生之力践之，其志不渝，其行可嘉。观其童蒙习礼于烽火，皓首传灯于盛世，一生坎坷而志弥坚，岂非天佑斯文乎?公之学问，如日月之光，照耀后世;公之情怀，如长风之劲，激励后人。谨赞曰：

六合毓秀，江左流芳。

蒿蓬砺志，弹雨成钢。

薪传朴学，智启西洋。

史通今古，道贯玄黄。

珪璋其质，松柏其苍。

文脉不绝，山高水长。

注释：玄英：冬季。椿庭：父亲。慈萱：母亲。仰伯：时仰伯。海秋：汪海秋。谢庭：典出《世说新语·言语》，指谢安侄女谢道韫事。梁溪：指江南大学。宾四：钱穆。君毅：唐君毅。黑氏：黑格尔。宗三：牟宗三。段王：段玉裁、王念孙。至中：唐至中。淮阴：韩信。南雍：指南京大学。陈援庵：陈垣。柴白：柴德赓、白寿彝。燕京上庠：指北京师范大学。塞外春都：长春。关东泮宫：指东北师范大学。俄师：苏联专家。日知：林志纯。天竺阡陌之规：指古代印度土地制度。《宣言》：指《共产党宣言》。宫墙：故宫。戎幕：军队。

乙巳辛巳癸未(2025年5月14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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