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根先:从“赤”到“红”:颜色的千年演变与文化传承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红色代表着喜庆、吉祥、权威、激情和斗志。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在长期革命、建设和改革实践过程中形成的先进文化,被形象地称为红色文化。红色这一特定颜色及其文化象征意义,恰好与党和人民的共同理想、品格情操、精神气质形成了异常完美的同构关系。然而,在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上,“红”曾经不是这种颜色的主要表达方式,而是在与“赤”“朱”“绛”“丹”“绯”等竞争中才逐渐确立其主导地位的,经历了漫长的社会发展和文化变迁过程。
早期“赤”的文化优势地位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早期代表“红”这种颜色的主要是“赤”。“赤”字与“红色”的关联性,既有字形构造的直观逻辑,又受到自然现象、文化象征和语义演变的共同推动。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赤”字均已出现。甲骨文中,“赤”字写法是一个会意字,由“大”和“火”两部分组成,上面像一个人,下面像一团火,因大火颜色与红色比较接近,古人用它来表示“红”这种颜色。金文延续了甲骨文的“赤”字结构,然“火”的部分更加清晰,火焰更加明显。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赤,南方色也,从大从火。”东汉时,盛行五行学说,“赤”对应五行中的火,代表四方中的南、四季中的夏。
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各种颜色都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而五色体系中的“赤”更是被神圣化。周代确立五色系统,将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定为五方正色,对应木、火、土、金、水五行,以及东、南、中、西、北五方。其中,赤为南方之色,象征火、夏季、礼教。
周代尚赤。《礼记·郊特牲》云:“周人冕而祭,玄衣纁裳。”即在祭祀时,周人身着玄色上衣、纁色(浅红色)下裳,进行祭祀,“纁”是比较尊贵的颜色。在贵族礼服中,赤色为高等级服饰颜色,“赤舄”是天子、诸侯穿的红色礼鞋。周代祭祀用赤色器物。《周礼·春官·大宗伯》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其中,赤璋是祭祀南方的神器。汉代谶纬学说盛行,以火配汉,称西汉为“炎汉”,称刘邦为“赤帝子”,西汉末年还发生了赤眉军起义。
从语义演变来说,“赤”这个字也经历了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不断演变过程。首先是从“火红”到泛指红色,是自然物象的一个延伸:火的红色→ 血液、朱砂、赤铁矿等红色事物。《诗经》中就有“赤”字,如“赤芾”(红色蔽膝,见《曹风·候人》)“赤豹”(红毛豹,见《大雅·韩奕》),均以“赤”表示颜色。除了“赤”,《诗经》中还用别的词语表示红色。例如,《邶风·静女》:“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彤”有红色之意。《小雅·信南山》:“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朱”是红色。《小雅·巧言》:“四牡骙骙,八鸾喈喈。”其中“骙骙”指红色马匹。
后来,“赤”又引申为“裸露”“纯粹”。因红色醒目,类比引申为“无遮盖”(如赤脚、赤膊)。其后被抽象化,表示火焰般纯粹热烈的情感为“赤诚”,形容一无所有为“赤贫”。《孟子·离娄下》中,以“赤子”比喻纯真无瑕,因婴儿肤色红润,引申为纯洁、本真。道教炼丹时,朱砂(赤色矿物)被用作炼丹材料,象征生命与不朽,强化了赤色的神圣性。
总之,在古代汉语中,“赤”曾经是红色范畴的核心词,“朱”指深红(朱砂色),而“红”是指浅红。“赤”与红色关联逻辑:一是基于自然现象,火的红色是“赤”的本义来源;二是文化象征的不断强化,五色体系、礼制、哲学赋予“赤”神圣性与抽象意义;三是语义的扩展与分化:从具体颜色到抽象概念(纯粹、革命),再通过与其他颜色词分工,巩固其红色表达中的核心地位。这一过程正好体现了汉字“形--义--文化”三位一体的演变机制,印证了语言与社会文化的深度互动。
“红”后来居上成为主角
一般认为,甲骨文中并无“红”字,目前释读的甲骨文中未发现有“红”字。在商代,颜色词主要以“赤”(红色)“黄”(黄色)“白”(白色)和“黑”(黑色)为主,早期颜色多与自然物象直接关联(如“赤”从火、“白”象征日光)。战国楚简、秦简中已出现了“红”字。战国楚简,“红”写作“ ”(糸+工),与今天楷书“红”结构基本一致。又,湖北荆门包山楚简中,有“红缦”(红色丝带)一词,可见“红”作为颜色词在当时已经使用。
《说文解字》中首次收录“红”字,释其义为:“红,帛赤白色”,系指丝织品中的浅红色(介于赤与白之间的粉色)。“红”的字形是形声结构,“糸”为形旁,表意;“工”为声旁,表示读音。形旁“糸”的古字形,是表示束丝之形。因此,“红”的本义与丝帛等物有关。战国时期,中国古代纺织业有较大发展,颜色要求更加细化,“红”专指丝帛染成的浅红色。
从语言学角度看,“红”字经历了由本义到语义扩展的一个过程。“红”本义特指丝帛经朱砂、茜草等染制的浅红色(非正色)。东汉刘熙《释名·释采帛》云:“红,绛也,白色之似绛者。”这说明“红”最初为中间色,即非五方之正色。在汉代,红色系词汇需求增加,“红”逐渐泛指红色,而与“赤”混用。《汉书·外戚传下·孝成班倢伃》中提到:“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紈素声”。这里描述的“红罗”作为一种红色轻软丝织品,用于制作服饰。又,唐代张籍《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中有关于“红罗襦”的描写:“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这里的“红罗襦”,是指红色绸短衣。在唐诗宋词中,“红”字已大量涌现,成为日常用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人面桃花相映红”“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不胜枚举,反映了“红”的文学化与情感化。
“红”与“赤”的竞争与替代,一方面是因为社会生产力特别是纺织业的发展进步,丝织用品成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织部分;秦汉以后,茜草、红花等植物染料普及,染红技术平民化,“红”成为日常高频词。另一方面,这也与语言本身发展规律有关。语言的发展是受其经济性驱动的,总是向简洁明了的方向发展。相对来说,“红”语音简短(单音节),且与染织业关联,更贴近生活,最终在口语中胜出。其中,“红”的声符“工”作用可能较大,“工”既表音,亦可能隐含“加工”(染色需工艺),强化其与染织的关联。而从语音说,“赤”为入声字,发音较复杂,而“红”则为平声,更容易传播。
总之,自唐宋以降,“红”成为红色通称,完成了对“赤”的替代。
余论:世界各国对红偏好不一
世界各国对于颜色偏好是不一样的,呈现出文化的丰富多样性。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通过垄断美洲胭脂虫染料贸易,使红色成为财富与奢华的代名词。红色布料仅供王室与贵族使用,象征其特权地位。西班牙天主教堂中也大量使用红色装饰(如祭袍、壁画),象征基督之血与神圣性,从而进一步巩固红色的文化地位。
红色在印度教中与女神杜尔迦和拉克什米关联,象征力量与繁荣。婚礼中新娘穿红色纱丽,既代表生命力,也寓意驱邪避凶。节日期间,印度民众用红粉点额,象征祝福与吉祥,这一习俗可以追溯至吠陀时期的自然崇拜。
在阿拉伯地区,红色被视为神之恩宠的象征,常用于宗教仪式装饰(如清真寺的挂毯),红色在传统手工艺品(如波斯地毯)中广泛使用,象征热情与信仰。贝都因人等曾用红色头巾抵御风沙,逐渐演变为勇气与身份的标识。
东非地区马赛族人(分布于肯尼亚南部和坦桑尼亚北部的草原地带)以红色为服饰主色,源于对牛血的崇拜(牛是财富与生命的象征)。红色不仅代表勇气,还用于区分部落身份,强化族群认同。
崇尚红色的主要因素有:一是自然隐喻,红色与血液、火焰等生命元素相关联,象征生命力与能量;二是权力建构,通过稀有染料或宗教符号,红色成为统治阶层的身份标识;三是文化仪式,在宗教、婚礼或战争中,红色被赋予了驱邪、祈福或凝聚群体功能。
不过,也有一些民族、国家对红色并不崇尚。例如,日本虽然在成人节和庆祝六十大寿等仪式中会使用红色,但是,他们整体上对红色的使用相对比较谨慎。在日本文化中,红色有时被认为与血相关,带有危险或不祥含义。泰国人忌讳用红笔签字和用红色刻字,认为这是对死人的待遇。在非洲,乍得人将红色视为不吉利的颜色,认为它会带来不幸。埃塞俄比亚人对颜色的禁忌主要与宗教和文化传统有关,红色在某些情况下也被认为不适宜。
西方文化中,对红色的看法并不相同。德国人对红色的领带或红色衬衫搭配茶色、黑色和深蓝色衬衫不太喜欢,认为这种搭配显得过于张扬或不协调。意大利人虽然喜欢红色,但对紫色和一些带有宗教象征的颜色比较忌讳,这可能与宗教文化的影响有关。墨西哥人对红色的看法较为复杂,红色在某些情况下被认为与符咒相关。巴西人对红色的接受度较高,但在某些文化背景下,红色可能与宗教仪式或特定的禁忌相关。
总之,颜色的象征意义和接受度,因国家、地区、民族文化背景以及具体场合而异,不能一概而论。文化的多样性如同生物多样性一样,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也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动力。尊重文化多样性,就是尊重人类自身的多样性。坚持文化的多样性,也是坚持文化自信的一个基本要求。在此,谨赋《七律 咏红》一首记之:
丹心一片慕英雄,
烈火千秋照碧空。
朱笔绘成恒久韵,
红旗卷起四时风。
梅开雪海春光暖,
血染沙场壮志同。
故事今情宣大义,
江山如画意无穷。
2025年3月9日于稻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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