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绍臣：我给核潜艇当“小白鼠”

编者按：马绍臣1969年成为潜艇兵，1971年参加上海海军医学研究所(现为海军军医大学特色医学中心)的一项挑战人体极限的秘密任务《模拟120天核潜艇远航人员耐受力试验》。1973年2月，他因病退役回乡。2017年，他写了一篇文章，收录在海军作家李忠效编辑的《大海深处的青春航迹》内部资料中。今年6月19日是人民海军潜艇部队成立71周年纪念日，为了赓续核潜艇红色基因，马绍臣修缮了此文，补充信息以正本清源，添加了珍贵的照片，宣传弘扬核潜艇精神。

时间过得真快，从我1969年当兵那年算起，转眼间，已经过去了50多个年头。今年我就75岁了，人老了喜欢怀旧。当年在部队服役期间和大家一起训练、学习、生活的情景，时常浮现在眼前，难以忘怀。其中，我给核潜艇当“小白鼠”的经历更是永世难忘。

我入伍后分到北海舰队青岛潜艇二支队127潜艇，当了一名轮机兵。第一次上艇，看到轮机舱那些复杂的机械设备，感到既陌生又新奇。机舱的空间狭小，管路、阀门密布，稍不注意就会把脑袋碰一个大包。两台主机中间的过道只有一肩宽，两个人迎面走来，必须同时侧身、收腹、憋气才能通过，要是有人稍胖一点就很难挤过去。以前的潜艇兵都要经过潜水艇士兵学校培训一年，1969年海军潜艇学校和潜水艇士兵学校同时被撤销，所以我入伍后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直接上艇。

轮机兵马绍臣

刚开始什么都不懂，心里很着急，面对复杂的管路系统，不知如何是好。军士长和班里的老兵，手把手地教我，使我渐渐熟悉了潜艇构造及其相关专业技术。我不怕苦，不怕累，晕船时也能坚守岗位，得到领导和战友的好评，入伍第一年就被评为“五好战士”，1970年11月光荣地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年底的一天，艇上政委王学芳找我谈话，说准备派我去上海参加一项重要的科研工作。我对这次具有神秘色彩的特殊任务充满好奇，表示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努力把任务完成好。过了几天，从支队各潜艇共抽调的14人坐船前往上海。

1970年5月31日于青岛，潜艇二支队战友分别合影，前排左起：崔才伦、黄伯平、顾影晨;后排左起：马绍臣、孙钊、李忠效。

我们报到的地点是上海海军医学研究所。到了那里我们才知道，我国核潜艇设计最大自持力深海试验，一方面要看机械设备的抗疲劳能力，另一方面要看艇员的耐受能力。我们为我国核潜艇做挑战人体生理极限的《模拟120天核潜艇远航人员耐受力试验》，一是为设计部门提供依据，二是为下一部核潜艇实际海上自持力试验提供依据。我们其实就是后一项的“试验品”。为了获得更加完整的数据，这次人员的耐受力试验增加到120昼夜。

据说，原来科研部门是打算用几只猴子做试验，因为动物不会讲话，只能依靠仪器获得一些技术参数，无法知道猴子的切身感受，因此临时决定抽调我们这些会说话的潜艇艇员直接来做试验。

科研人员全面检查了我们的身体，有些项目还复查了多次。试验地点设在一座核潜艇模拟舱里。试验项目是仿照核潜艇的生活环境设计的。

1971年1月12日上午10点，我们举行了宣誓仪式，然后进入模拟舱。研究人员模仿核潜艇长期水下实际生活和工作情况，营造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工作舱高温35摄氏度、相对潮湿55%、噪声高达105分贝、灯光昏暗……，生活舱的条件稍好一些。研究人员过几天就会带着仪器进到模拟舱给我们检测一下生理和心理变化情况，然后又“狠心”留下我们，自带数据离去。

在模拟舱内对参试员进行体能等各种指标测试

24小时刻度船钟

我们伙食不错，但是大家都没有胃口。那时的文化生活内容很贫乏，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每天只能看看报纸。因为完全与世隔绝，我们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享受不到阳光的沐浴，看不到大自然中的花香鸟语，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每天只能通过刻度为24小时的船钟分辨昼与夜，孤零零地掐着指头算日子。

我们实际上就是扮演了科学试验室里小白鼠的角色。小白鼠的心理感受我们虽然不知道，但我们的感觉却是度日如年。估计小白鼠们在封闭的环境里也是受尽煎熬，此时我居然对小白鼠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头30天时间，我的身体勉强还可以支撑，之后便每况愈下，特别是过了60天以后，身体出现了异常：两腿发软，头重脚轻，浑身无力，经常出虚汗，走路时摇摇晃晃，好似喝醉酒一样;脑袋涨得要命，耳朵嗡嗡作响，眼睛明显发花，看东西模糊，像蒙了一层薄膜;特别是血压升高，高压达200左右，低压在140-150之间(从此留下高血压的病症，至今我仍一直在吃降压药);还有失眠、记忆力下降等。除了肉体的痛苦，还有精神的折磨。每天在孤独和枯燥中度过，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我觉得我们的意志已经比较坚强了，如果换成今天的年轻人，一定会有人疯掉!我们这些参试人员会不会精神失常，或许也是这次试验的重要内容之一吧!

当试验进入后期时，我又因转氨酶异常升高，身体已不适合再进行试验，经科研人员反复讨论后决定让我退出试验，其他13名战友则一直坚持到120昼夜试验终止。

我从模拟舱里出来后，直接拉到陆上住宿的地方。那里的房间拉着黑色窗帘，密不透光。专家嘱咐我，10天之内不准见光。即使10天后可见阳光了，也要眯缝着眼睛看。

盼望已久的第11天来到了，那天是个阴天，当我兴奋而迫不及待地眯着眼睛看到久违的天光时，感到眼睛被并不明亮的光线刺得生疼，老半天才敢慢慢睁开。

由于这项试验性质特殊，要求严格保密，我一直没有与家人联系，父母以为我在部队出事了，就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询问情况。研究所看到电报，便以我的名义给家里复电，说是“正在执行重要任务，请家人放心。”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从上海回到青岛以后，我就病了，当时正赶上我们潜艇要出海进行25昼夜远航训练，人员恰好也不够。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没有向领导说出自己身体虚弱的实情，硬撑着去参加了远航。这使我本来就非常虚弱的身体，再经过海上一番折腾，身体就彻底垮了。我面黄肌瘦，体重急剧下降，腰和肚子剧痛……甚至有一天突然尿血。领导和同志们赶紧把我送到潜艇支队的卫生院。医生认为病情严重，立即用救护车把我转送到北海舰队的青岛海军401医院，确诊为肾结石和尿道结石。

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体重由原来的140斤下降到102斤。医生为了让我恢复健康，又把我送到青岛海军疗养院空潜科休养了一个月。由于身体的原因，潜艇领导照顾我，后来我就很少出海了。

1972年11月马绍臣于青岛鲁迅公园

1973年3月，我拖着病体退役回到老家，先后在金县亮甲店公社机关、金顶牙口屯村委会和亮甲店供销社工作，2010年退休。我和战友们参加了那次模拟试验，为以后核潜艇实际海上自持力试验，提供了完整宝贵的人体耐受力科学数据和各种资料。虽然那次试验损害了我的身体，但部队的教育和磨练，使我养成坚强的意志和正直的性格。几十年来，我看到海军核潜艇事业蓬勃发展，心里很高兴。

2019年，同期战友杨军、杨长松采访了参加过《模拟120天核潜艇远航人员耐受力试验》的所有战友。他们也来到我家采访我，并拍照留念。我至今仍为能够参加那次特殊的试验而感到自豪，无怨无悔。在辉煌的核潜艇事业中，也有我们这些“小白鼠”的一份贡献。

2019年，马绍臣

参考文献：

[1]马绍臣.我给核潜艇当“小白鼠”.李忠效.大海深处的青春航迹[M].内部资料，2017.

(作者原单位为大连市金普新区亮甲店街道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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