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赠日军罪证的他，如何被中国“治愈”？
11月17日，埃文·凯尔在天安门广场与众人合影。
“这让我感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环球人物记者见到埃文·凯尔的那天是个周一，是他来到中国的第三天。短短两天时间，他已经到天安门广场观看了升旗仪式，逛了北京的菜市场，还参观了圆明园遗址公园……“我才来这里两天，但行程如此密集，我感觉好像过了两周一样。”埃文·凯尔笑着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两年前，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从事金银买卖生意的埃文·凯尔收到了一本老相册，里面的照片血腥残酷，还频繁出现Nanking(南京的英文旧译)的字样。后来，他选择将这本珍贵的相册无偿捐赠给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正是他的捐赠，让侵华日军在中国的暴行再添新证。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捐赠相册的消息发布后，埃文·凯尔在美国持续遭受网络暴力甚至人身威胁。直至现在，他仍需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11月18日，埃文·凯尔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
埃文·凯尔将此次中国之行视作一场疗愈之旅。“让我感动的是，在中国很多人会走过来表达他们的情感和支持。”埃文·凯尔说，“这让我感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将在中国停留一个月，前往北京、天津、上海等城市旅行。而他旅途的最后一站，便是南京，届时，正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设立十周年和第十一个国家公祭日到来之时。
“这种文物应该捐给博物馆”
故事是从两年前开始的。2022年8月，33岁的美国青年埃文·凯尔在抖音海外版(TikTok)上收到了一条信息。信息是一名粉丝发来的，请他鉴定已故父亲留下的一本旧相册。
看到相册后，埃文·凯尔惊呆了：街头横七竖八的尸体，遭遇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埃文·凯尔很快意识到，这些照片拍摄于中国，而其记载的可能正是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
相册原主人在淞沪抗战期间拍摄的在日军空袭中丧生的中国妇女儿童。
他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照片属于博物馆，必须被公之于众。几天后，他在自己的TikTok账号上发布了一个名为“请帮帮我”的视频，在镜头前展示了这本相册。但他没想到的是，很快，这条“求助视频”在全球互联网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并改写了他的人生。
环球人物：在中国，你被称作“美国典当行老板”。你是如何进入这一行业的?
埃文·凯尔：首先我要更正一下，说我是“典当行老板”可能不太准确，我一会儿再解释。
我的职业生涯要从我上大学时说起。在明尼苏达大学上学期间，我爱上了写作。那时“漫威电影宇宙”全球大火，我想，如果未来几年，动漫成为好莱坞的下一个热点呢?我喜欢动漫，做过日本研究，爱写东西，做一个编剧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就这样，我立下志向：做一个电影编剧。
大学毕业后，我努力想挤进好莱坞。但我很快发现，美国娱乐圈简直是美国乃至世界上最难挤进的圈子。我做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找到突破口。于是我决定转行当作家，但这也没成功。反思之后，我觉得应当给人生重新设置一个方向。这时，我认识的一名老爷子找到我，希望我去他的金银店工作，我答应了他。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做的是金银买卖。和什么都接的典当行相比，我们这行风险更低，因为我们只做保值的金银物品。我自己对古董有一些了解，是钱币爱好者，平时会收藏一些金银币，所以这也算是“爱好成工作”了。为了支付此次中国之行的费用，我还“含泪”低价卖掉了一枚我很喜欢的希腊金币。
埃文·凯尔与爱猫合影。
话说回来。在金银店工作一年后，我积累了一些经验。于是我想：嘿，为什么不把这些经验分享在互联网上呢?我研究了几个网络平台，发现TikTok上有很多适合视频创作的功能，它的用户增长速度也非常快。于是我决定在TikTok上开设一个视频账号，分享自己的经历，并且帮助粉丝们评估他们寄过来的各种物品。
一开始，粉丝们寄给我的东西以小件金银品为主。随着我的粉丝越来越多，大家开始寄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中不乏有特殊历史价值的物品。例如，有粉丝寄给我一套纳粹集中营里受害者穿过的囚服，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种文物应该捐给博物馆。
环球人物：你将一本记载日军侵华证据的二战相册捐赠给中国，能否讲讲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埃文·凯尔：我在TikTok上开设账号后一年左右，一名粉丝联系我，说他手上有一本二战时期的旧相册，我可能会感兴趣。我请他把相册寄过来。打开相册后，我立刻注意到，相册里的照片可能与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战争罪行有关。后来我咨询了学者才知道，这些历史照片是淞沪会战期间在上海拍摄的。
艾文·凯尔所捐献相册的封皮。
这本相册可谓命运多舛。它里面的照片最早是由一位叫小莱斯利·G·艾伦的美国人拍摄的，1964年这位拍摄者去世后，他的遗孀把这本相册送给了一名工匠以抵他的工钱。这名工匠没有意识到相册的价值，将其束之高阁，直到他的儿子在他去世后整理房间时偶然发现了它。
收到这本相册后不久，我在TikTok上发布了视频。这个视频吸引了很多人观看，我也很惊讶地发现许多美国人对抗日战争和日军在中国的暴行竟然一无所知。
相册原主人拍摄的抗战期间，正在准备作战的中国女兵。
视频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开始在网上攻击我，甚至发出人身威胁，这也让相册的主人忐忑不安。他不想把这本相册留在身边，希望能够把它卖给我。
思来想去，我告诉相册的主人：我会花1000美元买下这本相册;同时，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会删除你的所有联系方式，然后把这本相册捐给中国。他同意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符合道德标准的解决方案。
环球人物：那些威胁你的人是谁?你报警了吗?
埃文·凯尔：攻击我的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否认南京大屠杀和日本侵华罪行的人。互联网上持有极端观点的人不在少数，但我认为这帮人是最丧心病狂的，而且他们很有攻击性。
我妈妈不是一个经常上网的人，但有一天她打电话哭着告诉我，她看到了一个网红攻击我的视频，吓坏了，以为有人要杀我。
我捐出相册后不久，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来到我的店里，我不得不关闭店铺好几个星期。我还怀疑有人闯进了我的公寓。我报过警，但警察并不理解我的处境。那段时间真的非常难熬。直到今天，我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接受一次心理治疗。
埃文·凯尔在自己店铺橱窗前的照片。
环球人物：经历了这些事情，你是否后悔过捐赠相册的决定?
埃文·凯尔：我不后悔，因为归根到底，我做了一件好事。幸运的是，在我被攻击的时候，有很多中国人和我的粉丝一同站出来发声、支持我。
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回赠给我的“国礼瓷”是一个惊喜。我把相册带到总领事馆时，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但我没想到总领事馆会回赠一件这么珍贵的礼物。
埃文·凯尔收到的“国礼瓷”。
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这件瓷器是“国礼”。直到我看到视频底下的网友评论：“你知道总领事馆送了你什么吗?”我才知道这件瓷器是无价之宝。作为一个普通人，能有幸获赠如此珍贵的礼物，这对我来讲意义非凡。
环球人物：你把“国礼瓷”放在哪里呢?
埃文·凯尔：我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考虑到我一直在遭受威胁，我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把这件珍贵的瓷器偷走，甚至毁坏它。不瞒你说，每当我情绪低落时，我都会把这件瓷器拿出来端详，它能让我重新振奋起来。
“我不是来当‘名人’的”
时间回到11月2日，那一天，埃文·凯尔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自己将于11月中旬抵达北京。许多中国网友盛情邀请：“来河南吧!请你喝胡辣汤!”“来山东菏泽吧!请你喝罐子汤!”“西湖醋鱼欢迎你!”
11月16日晚上8时许，埃文·凯尔抵达北京。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便起程前往此行第一站——天安门，观看升旗仪式。
那天清晨，埃文·凯尔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西装，旁边一名中国小伙认出了他，“似曾相识，因为我以前刷到过他的视频，我就过去打了个招呼。我看他衣服穿得很薄，鼻涕都流下来了”。小伙随即把自己的军大衣送给了埃文·凯尔。
埃文·凯尔穿着军大衣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此后几天，这件军大衣几乎成了埃文·凯尔出行的“标配”，“这是我穿过的最酷的外套!”
环球人物：这次来中国你做了哪些准备?
埃文·凯尔：首先，我花了不少时间学中文，这可不容易。我今年已经35岁了。我认为过了25岁，你的大脑就很难再学会一门新语言了。
作为一个成长在英文环境中的人，我认为中文最难的地方在于语气。同样的词语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表达的就是不同的意思。我现在每个星期至少上一节中文课。
此外，我也一直在抓紧阅读各种和中国有关的书籍。我最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本书是新加坡外交官马凯硕写的《中国的选择》。这是一本信息量很大的书，能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中国和中美关系。如今，我会利用自己空闲的每一秒学习和中国有关的知识。
新加坡外交官马凯硕的著作《中国的选择》中文版。
环球人物：这次来中国你做了哪些准备?这是你第一次来中国，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埃文·凯尔：实话实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在中国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说我受到“热烈欢迎”都算是轻描淡写了，这让我感到十分温暖。但我不是来当“名人”的，而是希望通过造访来表达我对这片土地的敬意，并更深地了解中国。
我虽然只在北京待了几天，但这座城市对我来讲是一个惊喜。来北京前，我曾在视频网站上看过一些北京的视频，原以为这座城市会像纽约一样。但来到这里后我才发现，北京是一座完全不同的城市。这里很大，街道很干净，也没有污染。尽管北京和我居住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很不一样，但我在这里没有陌生感，反而有种像在家乡一样的自在感。
环球人物：这几天里，你觉得最有趣的经历是什么?
埃文·凯尔：当然是登长城了，因为“不到长城非好汉”嘛。我看到长城上的烽火台时激动不已，我告诉身边的朋友：咱们比赛跑步吧!看谁先登上烽火台!我沿着长城开始奔跑，跑到烽火台时回头一看，不仅我的朋友在跑，旁边的一些游客也被带动起来，跟着我们往烽火台跑。当时我感觉自己仿佛是《阿甘正传》里爱跑步的“阿甘”。之后，我的朋友还邀请我乘坐直升机俯瞰长城。我不得不说，沿着长城飞行的确有些坐过山车的感觉，但从直升机上看到的景色绝对是让人惊艳的!
埃文·凯尔在直升机上游览长城。
我这次计划在中国游览一个多月，其中很重要的一站就是去位于南京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凭吊。除此之外，我还计划去武当山拜会在那里修行的杰克道长——2010年，杰克从家乡美国伊利诺伊州来到中国，开始了武当山下的习武之旅，如今已是武当三丰派第十六代传人。
我在美国时获得过跆拳道黑带。此次登武当，除了想和杰克好好聊聊外，我也想从他那学到几招功夫。我希望对西方朋友说：中国是个非常棒的地方，值得一游!记得带你的孩子和家人一块儿来!
“直到今天还有人否认这件事”
某种程度上，埃文·凯尔捐赠这本相册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他的祖父，一名美军上尉，曾于二战期间在太平洋战场浴血奋战。埃文·凯尔记得，战争带来的创伤伴随了祖父的余生。
后来，埃文·凯尔就读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所公立高中。在那里，他花了整整两个月学习二战的历史，第一次了解到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在大学，他主修日本研究，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愈发具体、深刻。于是2022年收到那本相册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件物品的重要价值，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环球人物：你是如何意识到这本相册的重要性的?
埃文·凯尔：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二战的话题十分敏感。我的祖父曾在太平洋战场作战。我从小和祖父母很亲近，但祖父并不爱讲自己在战场上的残酷经历——任何参加过战争的老兵都不愿意谈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之后，我很幸运能去一所非常好的公立学校。按照美国联邦法律，所有11年级(相当于中国的高中二年级)学生必须学习美国历史，而二战是美国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我们花了大约两个月时间学习这段历史。我也是在这时知道了南京大屠杀也在其中。而到了大学，我主修日本研究，在历史课上我们也谈到了这个事件。我的大学教授也教过我，他们说这件事被掩盖了，许多相关证据被销毁，直到今天还有人否认这件事。
南京大屠杀期间，被日军杀害的中国平民尸体堆满了秦淮河岸。
我以为在美国，每个人都学过这段历史。但视频发布后，我大吃一惊——我的教育经历其实是少数，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被教过这段历史。
环球人物：此次中国之旅期间，你参观过哪些与二战相关的遗址遗迹?
埃文·凯尔：中国在二战期间是一个主战场。我在北京待了几天，因为这是我此次旅程的重点。我参观了很多地方。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看，所以在接下来的中国之旅中，我将尽可能地多看。
环球人物：你想对关注此事的人说什么?
埃文·凯尔：我之所以捐赠这本相册，是因为我认为这些东西不应该用作私人收藏，不管里面有没有暴力的照片，它们都值得保存和研究，让世人了解。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了解历史，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讨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以及用什么方式避免类似罪行再次发生，不要重蹈覆辙。
所以，我真的很想发起倡议：如果你手上有类似相册，请妥善保存，以给后人作研究之用。
本文为节选
全文刊载于2024年第23期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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