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关于俄罗斯社会的精英问题
不知从何时起，精英一词传遍了世界。精英是些什么人?他们在社会发展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对精英的解释，是指“出类拔萃的人”。在С•И•奥热戈夫编著的《俄语释义词典》中，对精英一词的定义是：“社会上某一部分、某一群体的最优秀代表”。维基百科将精英释义为“具有强大社会力量的一个小群体，拥有一般人不具有的地位。”而最新上市的腾讯元宝提供的答案是：“在社会中占据优势地位、拥有较高影响力或专业能力的少数群体，通常在权力、财富、知识或技能等领域处于领先地位，并对社会发展产生显著影响”。
2017年，全俄社会学研究中心做过一项关于“俄罗斯人民精英”问题的调查。调查的范围涉及俄8个联邦区、58个联邦主体和77个人口稠密的地区。调查结果显示，受访者们把受过高等教育和拥有专业技能的人放在精英类别的第一位，把为俄罗斯服务的人放在精英类别的第二位。更多的普通民众则希望精英们能在各自岗位上做到廉洁奉公、维护国家利益。[1]
近几年来，随着俄罗斯与美国及西方盟友矛盾的加深，特别是2022年俄乌军事冲突爆发之后，俄罗斯精英阵营日渐两极化的倾向。一些精英亲美西方的面目暴露得更加彻底，他们发出的声音同普京政权反西方遏制的声音不同，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阻碍甚至对抗当局政策贯彻落实的作用。另一些精英则坚定地同普京总统保持一致，主张同美西方展开不妥协的斗争，坚决捍卫俄罗斯国家利益。今天的俄罗斯各派政治力量已经不能再以左中右来简单地加以划分。两个阵营的精英遍布在政府、议会、党派、智库、地方及社会团体之中。这个现象有助于加强我们对俄罗斯当今社会的认知。
2023年5月，俄罗斯“Незыгарь”电报频道刊文指出，在普京决定对乌克兰采取 “特别军事行动”的15个月间，根据俄罗斯精英们的表现，可以细分为“投降派”或“和平派”、“未定派”或“犹豫派”、“胜利派”或“鹰派”三大类别。与此同时，俄罗斯地缘政治学家亚历山大•杜金也作了类似的划分，即“即刻失败的派别，延迟失败的派别，胜利的派别”。
“投降派”。这个群体多为新自由主义的信奉者，其中一些人是买办寡头政治的代表人物。他们在俄罗斯和美西方都拥有大量资产，得到境外机构和西方媒体的长期支持，也承受着西方国家对他们施加的压力。其中相当部分人同俄各级政府机构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在俄乌战争初期名声大噪的瓦格纳首领叶夫根尼•普里戈津曾尖锐指出，正是这些人构成了俄罗斯的“深层国家”，他们有的为现政府服务，有的则为那些长期逃亡在外的大佬们干活”，“他们在各种会议上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表现得疑虑重重。一旦决策作出，他们就会借用惯常的官僚主义程序尽力拖延旨在赢得这场战争的每一项具体行动。”
“未定派”。这个群体总是极力避免直接评估美西方和北约在乌克兰对俄打代理人战争的做法。其中许多人与“投降派”关系密切，虽不公开表达自己的立场，但行动上却与“投降派”大体保持一致。他们的内心，当然是希望恢复俄乌冲突前同西方相对“和平共处”的关系，至少在文化、媒体等方面能不中断地开展交往与合作，以继续接受西方的“文明”。
“胜利派”。这个群体的组成主要源自于执政机构、知识界和商业界精英的优秀代表，其中一些人都受到美西方的制裁。他们将自己的前途命运同国家的未来以及“特别军事行动”的胜利紧紧联系在一起，认为向美西方妥协让步是徒劳的，必须奋起抗争，必须投身到反美西方遏制打压的行动中。“胜利派”是各级政府、党派和议会中支持普京总统各项决策最为坚决的力量。[2]
上述三派实际就是两派，“未定派”和“投降派”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表现得比较谨慎和克制罢了。他们都深信走美西方道路才是俄的未来所在。他们绝不是普京政权需要的政治力量，或者说他们对普京反西方路线的执行起到了破坏性的作用。
2022年2月俄乌战争一爆发，即刻就有一些“投降派”人士，包括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俄政府高层或大型国企担任重要领导职务的阿纳托利•丘拜斯(最后的正式身份是俄总统可持续发展特别代表)、俄政府原副总理阿尔卡季•德沃尔科维奇(2012-2018)、银行家奥列格•京科夫、彼得•阿文和列夫•哈西斯、寡头米哈伊尔•弗里德曼、寡头米哈伊尔•普罗霍罗夫、莫斯科原市长卢日科夫的遗孀叶莲娜·巴图琳娜，以及若干家大公司老板、文艺界知名人士，离开俄罗斯，投奔了西方国家。其中，不少人直接宣布放弃了俄罗斯国籍，一些人公开谴责普京的特别军事行动并为俄所处的困难局面而感到兴奋;也有些人去了西方但不公开讲话，以给自己留下返回祖国的后路。2022年7月俄国家杜马通过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其中明确规定“投靠敌方即被视为叛国”。
2024年10月，俄国家杜马主席瓦洛金提出将丘拜斯引渡回国。俄司法系统目前正在全面审查丘拜斯自90年代以来大量侵吞国有财产的罪行，近日又宣布冻结丘拜斯价值56亿的资产。俄安全机构已开始对丘拜斯核心圈子人员进行调查。[3]
俄罗斯著名国际问题专家谢尔盖•卡拉甘诺夫将俄“投降派”精英同买办阶级直接挂钩。他指出，俄罗斯与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严重冲突，客观上加快了俄在道德、精神、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振兴进程，一个腐臭的阶层被逐出了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后逃离俄罗斯的这些人就是叛徒，他们长期以来在思想意识上同西方是一体的。人们有时称他们为“第五纵队”。我们现在正在摆脱服务于外国殖民者的本土商人即买办资产阶级的罪恶之手，这是一件幸事。[4]
和平时期存在的一些问题，到了战争期间往往会变得异常严峻，如不及时处理，将对政权安全和社会稳定造成极大的危害和破坏。精英问题就属此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普京把目光聚焦到精英问题上，并由此谈到俄罗斯国家未来应由哪些人接班的问题。
2024年2月29日，普京在俄联邦议会上下两院联席会议上发表的年度国情咨文就此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知道，精英这个词在很多方面已经名誉扫地。那些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却自认为是拥有某种特殊权利和特权的人，特别是那些通过20世纪90年代经济发展进程中饱私囊的人，绝对不是什么精英。真正的精英是所有为俄罗斯服务的人，是劳动者，是战士。他们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俄罗斯的忠诚。他们才是值得信赖的人。”
普京自2000年执政以来第一次明确提出了选拔俄罗斯国家振兴事业接班人的基本标准。他说，“每每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就是这些人挺身而出，担当起责任。这种真正的英雄和爱国者在日常生活中却表现得相当谦虚和内敛，从不吹嘘自己的成功，也不讲什么豪言壮语。但正是这些为国家着想、为国家命运而奋斗的人，才值得我们托付，值得我们把俄罗斯的未来交给他们。”
普京接着指出了选拔任用各级领导干部的路径，就是要在青年教育和培养中，在社会团体、国有企业、商业、国家和市政管理部门，以及在地区、企业和大型国家项目中，启用这些经过战场生死考验的战士。“为此我决定，从2024年3月1日开始实施一项名为“英雄时代”的干部培训计划，即凡受过高等教育和拥有一定管理经验的军人和退伍军人，不受军衔和职位的限制，均可成为这项计划的参与者。参加过特别军事行动的老兵以及目前在现役部队中作战的士兵和军官，均可申请参加第一轮培训。培训将交给被称为“州长学校”的俄罗斯联邦总统国民经济与公共管理学院主办，由政府、总统办公厅、联邦各部委、地方政府和一些大公司的负责人担任授课老师。毕业生将在多个领域担任高级职务，甚至可以成为部长或地方政府领导人。对那些打算继续军旅生涯的人，在完成指挥课程、军校和军事学院的学习后，将优先获得晋升。”[5]
普京关于俄罗斯精英的这一番话，在俄国内引起很大的反响。很快就有4.4万名军人提交了参加“英雄时代”计划的申请。
俄罗斯新闻社的评论写道：“普京回应了我们过去30年来一直面对的公众质疑。精英问题，在我们千家万户的餐桌上，在公司里，在广播电视和社交媒体上，都曾被广泛地讨论过，政论家们和政治学家们也都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但是，哪些人才算是俄罗斯的精英?现在应该由哪些人来占据社会的主导职位，由哪些人承担当前国家最重要的任务，又是哪些人才能成为俄罗斯未来的支柱和希望?人们常常将目光转向那些担任领导职务多年的人。但随着特别军事行动的开始，我们看到，这些精英显然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他们要么把自己的资产转到国外，要么因恐惧而保持沉默。这些人难道是精英吗?一个拥有主权的、强大的俄罗斯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精英?已成为时代之问!”
评论接着说，总统提出的“英雄时代”的干部培训计划备受人们的欢迎。通过个人英雄主义、为祖国服务而成为精英的道路，是我们国家的光荣传统。战后苏联的经历就是如此。前线士兵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卫国战争胜利后，英雄们回归平民生活，去学习，去厂矿，担任地方政府要职，成为和平建设事业的骨干，仅仅用了几年时间就将国家从废墟中拯救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祖辈父辈们走过的道路。要说昨天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金钱和地位象征着财富和属于“上流社会”的时代，那么今天，时代的标志已经改变。富有专业精神、受过良好教育、有文化、对国家忠诚、对家庭热爱、个人勇气和荣誉等等，正在成为新时代俄罗斯精英的主要标志。[6]
不过，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并非那么简单和顺利。2024年5月中旬，有15名从俄乌战争前线返回的官兵自我提名为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竞选莫斯科市杜马席位的候选人，不料在预选投票中全部落败，引起社会上一片哗然。许多人问，为什么总统要大力起用前线官兵的指示落不了地?执政党居然敢抵制总统的指示?! 迫于压力，统俄党总委员会书记安德烈•图尔恰克不得不将15人中的一人列为候选人。不几天，图尔恰克便被普京解除了党内和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第一副主席的职务，改派到处于边缘地带的阿尔泰共和国担任行政长官。[7]
特朗普再次上台，美俄关系出现转机迹象，两国高层开始恢复交往与谈判。特朗普提出尽快结束俄乌冲突，普京表示应首先恢复俄美正常关系。双方“你来我往”，斗智斗勇，有立场有策略，有进有退。特朗普说话颠三倒四，出尔反尔。美国媒体传递的大量信息也不乏自相矛盾之处。这又一次为俄国内的“投降派”和“未定派”精英们提供了干扰普京执政的机会。
2025年4月14日，拉夫罗夫在接受《生意人报》的长篇采访时，用十分严肃的语调指出，“我们有一帮声势浩大的意见领袖认为，美国取消对俄的制裁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那些自由派，那些持有自由主义观点的官员们会立即试图推翻我们在进口替代、经济主权、生产以及确保国家安全等领域取得的所有成就，而国家的发展，无论是军事安全、粮食安全和技术安全等等，都直接取决于这些成就的获得。人们越来越担心这些狡猾的美国人会突然解除制裁，并立即向我们的市场投放那些让我们遭受损失的服务和技术。普京说得对，我们不应再在对国家生存至关重要的领域依赖其他国家。”[8]
俄罗斯学者杜金很快即对拉夫罗夫的上述表态作出评论。他说，拉夫罗夫实际上承认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专家多年来一直提出的问题，即俄罗斯有一大批20世纪90年代遗留下来的官员，他们不认同国家元首要加强主权意识的方针，还在幻想着让俄罗斯重新成为根本不可能再出现的“全球世界”的一部分。尽管这些官员对普京总统表面忠诚，对总统所说的一切都表示赞同，但他们暗地里却试图破坏现有局面，为国家强化各个领域的主权设置障碍。
杜金将这一批精英官员们称为“第六纵队”。他进而分析道，现在俄美关系稍有缓和，远未得到改善，“第六纵队”就试图推翻普京因美西方制裁而采取的进口替代政策和强化经济主权的举措。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俄罗斯的利益。这说明，在俄罗斯确实存在着一股反普京的势力。我们必须对这些抱有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第六纵队”的所作所为保持高度警惕。今天，自由主义实际已成为西方霸权、种族主义和恐俄症的代名词。杜金由此得出结论，在俄罗斯，成为自由主义者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犯罪;“第六纵队”的行为就是叛国、背叛，本质上就是在搞政变。[9]
2025年4月21日，普京在会见参加全俄市政论坛的俄联邦各主体市政负责人时询问他一年多前提出的“英雄时代”计划的执行情况，与者会们报告说：现在在全俄许多地区，都建立起了“英雄学校”、“英雄时代”这种培养国家建设事业接班人的学校;学校招收近年来从前线归来的战士的人深造学习，以便为他们日后提供可以发挥独特作用的机会。与会者还特别提到两个人。一是曾获三枚勇气勋章的军人叶夫根尼•钦佐夫，回国后被选为议员，成为下诺夫哥罗德州的杜马主席。二是俄罗斯英雄阿列克谢•查金，已经担任了雅罗斯拉夫尔市市长的顾问。不仅如此，从“英雄时代”学校陆续培训出来的319人中，有77人已经被任命到领导岗位。
普京接着说，“英雄时代”平台建成并有效运行。第一次通过的人只有83人，要求相当严格。其基础条件是必须受过高等教育和拥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更重要的，我们必须找到那些为祖国敢冒生命危险、经过生死考验的人，大力培养他们。什么叫精英?就是保卫祖国的人，国家的未来是他们的，要把国家交给这样的人，因为“这是国家真正的黄金储备”。[10]
精英问题，说到底，是人类社会千古以来一直存在的“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还是“英雄创造历史”的问题。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群众史观，人民群众创造历史，首先是指人民群众是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其次是指人民群众是社会变革的决定性力量。正是这两点，推动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在这个进程中会出现一批批精英人物。按其对社会历史作用的范围，可将他们分为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工程师等等;按其对历史影响的性质(是促进还是阻碍)，又可将他们分为进步的和反动的、正面的和反面的、好的和坏的。被人民群众唾弃的精英人物，在历史上不可能再有所作为。普京对俄罗斯的社会精英做出明确的划分，强调只有为俄罗斯服务的人- -劳动者、战士才是真正的精英，而那些趁乱借机中饱私囊、享受特权、不为国家奋斗的人，必将被社会所抛弃。这一重要宣示以及大力培养各级干部政策的落地实施，无疑将大大促进俄罗斯各民族、各党派和全体人民的团结，弘扬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精神，增强社会的凝聚力，推动俄罗斯国家建设事业后继有人。普京的做法给予我们的启示十分宝贵。
参考文献
[1] https://ex-prof.ru/blog/who-and-what-is-the-russian-elite
[2] Три полюса российских элит，https://dzen.ru/a/ZF5Fa5KsTRJ16R4k
[3] https://www.trud.ru/article/25-04-2025/1705951_gde_dengi_glavnogo_privatizatora.html
[4] Елена Васильченко: Коррупционеры, «пятая колонна» во власти: сколько их еще, как меняют элиту, https://news.ru/russia/korrupcionery-pyataya-kolonna-vo-vlasti-skolko-ih-eshe-kak-menyayut-elitu/
[5] 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messages/73585
[6] Наталия Осипова: Россия дождалась смены элит, https://ria.ru/20240301/rossiya-1930373331.html
[7] Провал участников СВО на праймериз ЕР: за что Турчака сослали на Алтай, https://bloknot.ru/obshhestvo/proval-uchastnikov-svo-na-prajmeriz-er-za-chto-turchaka-soslali-na-altaj-1302331.html
[8] Интервью Министр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С.В.Лаврова газете «Коммерсантъ», https://www.mid.ru/ru/foreign_policy/news/2009093/
[9] Александр Дугин: Сергей Лавров фактически признал существование «шестой колонны», https://izborsk-club.ru/26831
[10] Встреча с главами муниципальных образований，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76738
(作者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原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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